2016年3月19日,湖北省武汉市,武钢体育公园,大量前武钢职工在助推武钢转型的招聘会上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部分求职者仍穿着武钢工作服。(视觉中国/图)
宝钢武钢两大央企正在走向双方一直拒斥的合并重组途中。回顾过去,武钢针对小钢厂的一系列重组均未成功,整个钢铁业也鲜见重组成功案例。
武钢十年来为避免被重组的命运,开始了疯狂扩张,但扩张的结果则是处处亏损。非市场化决策的恶果如今显现无遗。
武汉钢铁集团(下称“武钢”)在2016年6月26日宣布,武钢、宝钢正在筹划战略重组事宜,两家上市公司停牌。这个一年多前的传言,最终被证实。
在此十天前,武钢董事长马国强还在股东大会上否认同行间的并购重组,并称“没有太多的机会”。
虽然重组消息让外界诧异,但南方周末记者从多位武钢退休处干和一线职工口中了解到,大家对此没有一点意外。
2013年7月,50岁的马国强刚调任武钢总经理时,这个传言就已出现。不过后来武钢专门就此事进行辟谣。
马国强来自宝钢,被称为宝钢“管家”。他上任武钢总经理时,掌管武钢十年多的武钢集团董事长邓崎琳,仍是真正“拍板”的人。不过,邓崎琳2015年9月落马,马国强也在此前的6月扶正。
7月19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两家上市公司董秘办,双方态度一致,均称没有进一步信息公布。对于重组的细节,目前仍是个谜。
1958年成立的武钢,曾一度是武汉的“骄傲”,当年抢着抱住的“铁饭碗”,如今面临去产能的任务。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武钢开始裁员分流,让数万武钢人回家另谋生路。
退休的武钢工人付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儿子一直埋怨我,当初为什么让他进武钢。”当年,女人以嫁给武钢人为荣,但今天,付平在为30岁的儿子找不到媳妇发愁。
“推进洞房”
“这需要给我一个做卡耐基的环境,没有的话,我要做卡耐基,还没做成,我就死了。”
2015年10月,马国强从邓崎琳手中接过来的是一个烫手山芋。2015年,武钢以亏损75.15亿元取代2014年亏损45亿的鞍钢,成为钢铁行业上市公司新的“亏损王”。而此前一年,武钢还盈利16.8亿。
从2013年开始,钢铁行业的产能过剩就显现出来,新一轮“去产能”也拉开序幕。但实际上,这个词从2003年就伴随钢铁工业的发展,年年被中央提及。钢铁行业的通常做法是“上大压小”“做大做强”,去掉的产能永远赶不上新增的规模。
不过2015年有了变化。中国钢铁协会的数据显示,2015年全国粗钢产量达到8.04亿吨,同比下降2.3%;钢材实际消费量6.64亿吨,同比下滑5.4%,为1996年来首次下降。
2016年2月,国务院下了“死命令”,接下来五年时间压减粗钢产能1亿吨到1.5亿吨。而压减产能,其中一个方式就是加快兼并重组。新的《钢铁产业调整政策》要求,到2025年,要形成3到5家在全球有较强竞争力的超大钢铁集团。
目前,最具实力的国有钢铁企业非宝钢莫属。世界钢铁协会的统计数据显示,宝钢以2015年年产粗钢3493.8万吨位列全球十大钢企第5名。但另一个数据显示,宝钢日子也并不好过——2015年宝钢旗下上市公司宝钢股份净利润仅10.13亿元,创下18年来新低,同比下降82.51%。
为达到上述超大钢铁集团的目标,宝武一旦合并,将超过河北钢铁集团成为中国最大、世界第二的钢铁集团。
不过跟国外的钢铁企业通过市场方式兼并重组不同,中国钢铁企业间的兼并重组历来都是政府“拉郎配”,2005年那一轮钢铁行业的兼并重组浪潮如此,这一轮宝钢和武钢的合并也是如此。
“拉郎配”之后效果如何?行业内的共识是少有兼并重组的成功案例。就连宝钢董事长徐乐江去年在接受《财经国家周刊》采访时也说,宝钢对其他钢企的重组是“满篇苦涩”。“我们花了17年时间,才基本解决了上钢、梅钢十几万人的安置问题。人的问题解决了,文化融合也很难,目前还在破这个题。对八一钢铁、韶钢的重组中,同样存在这个问题”。
宝钢遇到的这些问题,其他钢铁企业同样会遇到。武钢曾经并购了鄂钢、柳钢、昆钢等,大多是各管各的那一摊事。一位处级干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柳钢和武钢只是在财务报表上合了一下,“玩一个数字游戏而已”。
徐乐江曾经在2013年的一个钢铁论坛上透露,当时中国工信部部长苗圩给他写了一封信,建议宝钢要充当中国钢铁业兼并重组的主力军,并希望徐乐江做中国的卡耐基(曾经的美国钢铁大王)。
看似一块大蛋糕,可是徐乐江婉拒了。他回信称,“这需要苗圩部长和国务院给我一个做卡耐基的环境,没有的话,我要做卡耐基,还没做成,我就死了。”
政府在鼓励,但企业没动力。
直到去年,他还通过媒体说,钢铁企业推进兼并重组的动力不足。2015年一季度全行业亏损,行业兼并重组的时间窗口已经打开,但还没有到最佳时点。
不过就是一年多的时间,宝钢和武钢就宣布合并,或许从时间点可以看出一二。5月18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召开央企“瘦身健体提质增效”会上要求,今明两年央企要率先压减10%左右的钢铁和煤炭产能。5天后,他在武钢集团考察期间,现场拍板,将武钢集团纳入钢铁行业去产能的试点。
一个月后,宝武合并消息传出。紧接着国家发改委主任徐绍史6月26日在天津参加夏季达沃斯期间也对“宝武”重组作出回应,“武钢和宝钢重组,是基于钢铁去产能的考虑。”
红钢城是武钢最早的职工居住地,这里许多是一家三代武钢人,饭馆门口的广告语提醒着青山人,武钢曾经是他们的铁饭碗。(南方周末记者 张霞/图)
被迫大裁员
“当年红火的时候,两年不开工都有得吃,而如今却没活干要倒闭了?”
从武汉高铁站就可以看到,武钢的高炉冒着白烟。武钢总部占据了青山区1/4的面积,如果开车在武钢外围绕一圈要一个小时。
作为总部在武汉的大央企,整个青山区几乎70%的人都跟武钢有关,这里只要是带“钢”字的小区,住的全部是武钢人,这样的小区达到了127个。
房地产是武钢非钢产业的一部分,此外,武钢的非钢产业几乎包含了武钢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一位武钢人的家里,南方周末记者发现,武钢还有自己的电视机顶盒、电视台,以及武钢人最爱喝的汽水“咸伙计”。
历史最悠久的红钢城是武钢当年最早建造的居民楼,这里分布着一幢幢四层高的红色苏式楼房,如果从天上俯瞰,这些红色楼房刚好组成了一个“喜”字。现在这个“喜”已经不存在,当地多个老街区已经被拆迁改造。
其中,四街坊是为数不多的非红砖楼,这是一个用铁栅栏围起来的大院,里面住着的全是曾经或者现在的处干以及一些高级工程师。
在刚进大门左手边的三楼,当地居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980年代的武钢总经理黄墨滨就住在这里。去年,这里很多人搬到了新建钢花社区的别墅里,那里专门为更高级别的干部们修建了白色的别墅。
非钢产业是前任武钢董事长邓崎琳为武钢定下的发展重点。而如今,不管是钢铁主业还是非钢产业,都没有多少利润。曾经的机修厂厂长刘福一直想不通,“当年红火的时候,两年不开工都有得吃,而如今却没活干要倒闭了?”
今年年初,刚退休的武钢耐火材料有限公司经济师张平分,在退休前写了一封公开信给马国强,他在信中举例说,耐火材料公司的原经理陈家唯在1997年—2002年,盲目投资1.4亿上马九个项目,但全部失败,内部职工戏谑——九杠不开花。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003年的时候,我们厂新领导上任,财务上只剩25块钱,一个有几亿资产的厂只剩25块钱,那是什么境地?”
他算是正常退休的一批人之一,还有一批人是属于“居家休养”的。马国强2015年6月接替邓崎琳任武钢董事长之后,就开始在武钢实行减员措施。
“女职工满45岁,男职工满55岁,全部回家,不走也得走,领导可以晚一点,职工必须走。”在老干楼的大门口,一位在职但希望匿名的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马上又要第二波减员,接下来是1964年(52岁)和1976年(40岁)的。”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的这一轮裁员,武钢股份早前出台的方案是,到2016年2月底裁员6196人。根据2015年报,武钢股份共有在职员工27328人,这意味着此次裁员幅度超过两成。
一个刚刚被裁下来的高级技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所在的火车运输公司,此次裁员走了七百多人,还剩一千七百多人。照此计算,武钢集团裁人要以万计算。
马国强的目标很清楚,在今年两会期间,他说,武钢将从8万人减至3万人。
在青山区,下岗的这批人根据不同的工龄领取1500—2000多的居家补贴和一次性买断工龄的补贴。如今,这些人分别在企业、高铁站当保安,还有去做心理咨询师的。上述这位高级技师找了一家新公司管理电器。
像他这样稍微有点技术的人都被居家休养了。
2010年8月15日,来自巴西的首船1.2万吨铁精矿运抵武钢港务公司一号码头进行卸装作业,随后通过传送带运往仓库。(视觉中国/图)
疯狂扩张的代价
“如果在我任上,把整个武钢的名字给抹掉了,没法交代。”
武钢如今这个局面,虽然与经济降速和行业周期有关,但更多是来源于其过去十多年的无序扩张。
从2004年12月,邓崎琳开始执掌武钢帅印,直到其2015年6月下台,十年半的时间,邓把武钢带上了一条大规模扩张的道路。他先后提出了中西南发展战略、走出去战略以及非钢产业拓展等战略,在武钢内部,称之为“第三次创业”。
前两次创业是1958年刚建厂时,兴建新中国第一个钢都。到1974年,武钢从原联邦德国、日本引进一米七轧机系统,系统升级后开始第二次创业,当年的口号是“走质量效益型发展道路”。
一位机修厂的老厂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年口号喊得响亮,大门口和厂子里到处拉着横幅,全国的冶金工厂都要向武钢学习。
邓崎琳前任武钢“一把手”刘本仁,是从1993年到2004年掌管武钢。刘本仁时代以“质量”和“工人”为标志的“基本路线”,在邓崎琳上来后,逐渐发生改变。
在邓上台前,国资委在2003年成立,第一任掌门人李荣融曾在次年提出“三三原则”(三年之内要做到行业前三名)。他曾经在多个场合不止一次对央企表态,“三年之内要做到行业前三名,否则国资委给你们找婆家”。
这句话简直是悬在各大央企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各大钢企开始四处寻找优质资产兼并重组,包括宝钢并购马钢、八一钢铁、韶钢,河北将唐钢、宣钢、承钢合三为一,成立河北唐钢集团,一跃成为中国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
在邓崎琳刚上任总经理时,武钢的钢铁产能还不到900万吨,而当时宝钢产能已达3000万吨。这样的规模不得不让他害怕。 他后来接受新华网采访时提到,当时国资委规划局一位局长受主任委托跟他沟通过一次,向其询问宝钢和武钢能不能合并。邓崎琳口头上说,“我同意”,但同时回答“时机不对、不合适,能不能让我们双方酝酿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合适,我们以后再说”。
上述机修厂老厂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后来邓崎琳在武钢内部会议上说,“如果在我任上,把整个武钢的名字给抹掉了,没法交代。”
因此,为了不被兼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扩大规模,“第一把火”就是重组鄂钢。作为湖北省政府的独资企业,鄂钢的效益并不好,主要生产市场竞争激烈的线材和螺纹钢等。据《经济观察报》当年引用武钢内部人士称,武钢重组鄂钢完全是湖北省政府的意思,帮助鄂钢技术改造。
但此后,鄂钢生产经营并没有好转,一路亏损。到2008年11月,孙文东进入鄂钢接任总经理,鄂钢亏损继续增加。2011年、2012年,鄂钢分别亏损5.99亿元和7.73亿元;随后两年虽然略微盈利,但很大程度上,鄂钢拖累了武钢股份的整体盈利能力。2014年下半年,鄂钢被置出武钢股份上市平台。
在当年重组鄂钢之后,武钢在2005年底,又重组了广西的柳钢,接着在半年后,又兼并了云南的昆钢。2008年,完成和柳钢的重组后,武钢的产能从900万吨升至近4000万吨。
武钢重组柳钢,是为了共同开发广西防城港项目。这个项目是刘本仁在2004年12月连续两次考察后,在调离前两天和广西政府签订的合作项目。彼时,宝钢已经确定了和广东湛江结盟。
防城港钢铁基地项目虽于2012年5月获得国家正式核准,但据《广西日报》报道,广西壮族自治区主席陈武去年和马国强会面时就说,“项目总体建设进度仍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