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这样一个缺乏陪伴的群体总是让人们唏嘘。可是最近另外一个流行起来的词却让人觉得更加悲凉——“空巢青年”。
原本应该热情洋溢,在追梦路上挥洒青春的青年们,怎么就成了“孤独、寂寞、独来独往”的悲情群体了呢?
那么,“空巢青年”有怎样的生活状态?这个词流行的背后又寄寓着怎样的共同情感?
凌晨1点,看着房间里一片狼藉,周云晴终于忍不住哭了。
这是29岁的她来到上海的第五年,也是独居的第五年,她已经习惯了生活的圈子里除了同事就只剩自己——
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出门旅行、一个人生病直至痊愈……
一个月前,为了换个住处,周云晴又独自和房东、中介、装修队打起了交道。这天深夜,周云晴独自打包的行李刚刚运到新家,却因为搬家工人临时加价,与他们大吵了一架。她想找人撑腰,结果,来回翻了翻手机通讯录,竟然不知道能够打给谁。
五年来,周云晴第一次问自己:“我会永远一个人吗?”
在北上广等大城市,周云晴这样的独居青年越来越多。或主动或被动,独居正在成为青年人一种普遍的生活选择。
根据市场研究机构欧睿信息咨询公司的报告,全球独居生活人数已经从1996年的1.53亿上升到2011年的2.77亿——15年里上升了55%,他们预计,到2020年全世界将新增4800万独居家庭。
中国的独居人数也经历了一个持续的上升期,从1990年独居人数占到全国人口的6%上升到2010年的14%。根据国家统计年鉴,2013年,独居人数达到了14.6%。上海,则是全国独居比例最高的城市,每4户中就有1户是只有一位家庭成员的,北京的比例则是1/5,但这还仅仅是在籍人口的统计数据。
除了离异、丧偶,以及基数很大的空巢老人之外,在大城市的独居者中有一群像周云晴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被称为“空巢青年”。
“这里有满大街便利店、咖啡厅和快餐馆,还有满大街和我一样一个人生活的年轻人。”在上海独自居住2年的“90后”江苏女生李丽如说,“这里,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我,也让我充分体会了空巢的孤独。”
不知如何是好
只知孤身一人
李丽如把自己的生活总结为“数字生活”:20平方米,这是她居所的面积,一个卧室、一个小客厅、一个厕所,三位一体,但每个月付房租要用掉一半的工资;30个,这是她平均每月在网上买东西的订单数量,大到微波炉、洗衣机,小到垃圾袋、泡面,都通过网购解决;40分钟,每天吃饭,她会用近40分钟的时间,从周围50多家外卖里精挑细选;1000次,她在手机里安装了统计手机使用次数的应用,结果是,平均每天点击手机1000次。
回想两年前,刚刚来到上海,李丽如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怎么住。毫无疑问,“空巢青年”的一大特征就是一个人住,并且住得并不宽敞。“好奇心日报”曾在调查中设置其中一个住房选项为“30平方米的出租屋”,实际调查中不少参与者表示,“连30平方米都没有”,身在“帝都”或“魔都”的我“只有16平方米”,很可能连做套有氧操都空不出地方来。
然而,虽然面积小,但李丽如的家还是布置得相当考究:室内小吧台、日式窗帘风铃、无印良品全套被褥,床边放着两个北欧风格的椅子,上面躺着一只高冷的折耳猫。
尽管一个人,但李丽如的椅子、靠垫、碗筷都是双份的,“一对,视觉效果才好”。但她也承认,另一套从没用过。在李丽如的家,你会感受到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个人也要好好过”的决心。但这决心过大了,反而显得有点焦虑。
李丽如从事的是笔译工作,所以经常可以自己安排时间,她觉得自己很自由。一个人看书、工作、休息,不与其他人产生关系,也大大降低了日常消耗。
没人打扰的日子悠闲却也格外漫长。没有工作的日子里,她早上醒来不知如何是好,既没有什么安排,又孤身一人。一开始她以看电视、看视频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但后来却发现这更增加了沮丧与孤独。
采访中,记者问李丽如,“有人说,‘空巢青年’的出行习惯就是不出行,这是因为抗拒社交吗?”
在李丽如眼中,“空巢青年”的不出门和“宅男宅女”的不出门还是有微妙不同的。“空巢青年”不出门不是因为抗拒社交,他们别提有多渴望社交了,渴望到什么地步呢?觉得上班都还不错,至少有人说说话。
她也深知,自己应该离开房间到外面与人交际,却缺乏动力。一切都和大学时代完全不同,人们不会路过来敲门,而交朋友也越来越难,每个人都很忙,大家都没什么时间。
在空巢生活中,“一个人吃什么”成了最大问题。在一项针对“空巢青年”的调查中,获得最多共鸣的选项就是“外卖红包多到不好意思群发,发给文件传输助手自己领一下”,5447次表态中有16.2%的人认为这是“空巢青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对此,李丽如深有同感:自己叫外卖,有时都凑不满起送费,点一次能吃三顿;用电饭煲煮饭,一顿饭需要的米都铺不满锅底; 水果一次就买一两个,经常被水果店老板嫌弃; 买了很多方便食品,多半都会因为忘记吃而过期,然后再买,如此循环。
每每夜深,李丽如看着对面楼房窗户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就觉得每个独居在大城市的年轻人都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就像安托万笔下的小王子又回到了每个人的小星球上……
两地分居
也是空巢的开始
从李丽如的故事中,我们不难描摹出“空巢青年”的形象:二三十岁,学历为大学本科及以上,在一线城市拥有一份中等收入较为体面的工作,住月租四五千元的一室户或合租房的一间,可能唯一熟悉的室友是自己养的猫或狗。
厨房间有渴望居家煮饭时买下的厨具,但饮食主要靠便利店和外卖。
长时间在手机屏幕和电脑屏幕之间无缝切换,容易作息失调,“空巢青年”的眼睛常年布满红血丝,头发也坚持不出门不洗,所有衣物中最重视睡衣,毕竟大部分巢居时间只有它坚持出勤。
在问答社区知乎上,曾出现过一条“‘空巢青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的问答。不少知友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从医而终: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
@坠湮:孤独得像条狗,但其实连狗都养不起。
@Evan Wang:过年回家,我妈要我留一个上海的紧急联系人电话,万一找不到我可以找那个人,结果我一个名字都想不出来。
@21424:我和Siri(手机智能语音)成为了好朋友。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醒了发现一切如旧,没人给我盖被子,没人关电视。
……
在这样的独居生活中,“空巢青年”似乎就意味着单身?并不尽然。对于陈晓星来说,两地分居也是空巢生活的开始。
“其实我已经结婚了,但领完结婚证的第二天,他就出差了。”陈晓星的老公王伟在北京的一家建筑公司负责工程项目,招标工作需要长期跟随工程派驻外地。几个月前,“90后”陈晓星刚和老公领了结婚证,可新婚生活却又以一场分离开始。
“短的项目一年左右,长的大概五六年。”王伟学的是工程管理专业,大学同学也基本上都在建筑行业工作,聚少离多是常态。他们生活中的另一半,跟陈晓星一样都成了非典型的“空巢青年”。
每晚的一通电话,成了陈晓星与王伟一天当中唯一的交流。
独处的时间久了,陈晓星慢慢变得独立起来,并且因此不断开启新的技能点。“你别看我妆不大会化,衣服也不大会挑,但弄网络、修水管什么的,都做得不错;如果在家碰到蟑螂,我的第一反应已经不是大叫了,反正叫也没人帮忙,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处理。”
此外,恐怕每一个“空巢青年”都有一个关于“忘带钥匙”的惨痛故事:不管是出门丢垃圾收快递还是买吃的,当门在你身后咔嗒一声轻轻合上,你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没体会过几次穿着睡衣在寒风中等开锁匠的痛,你就不会记得出门一定要带钥匙。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有些难以改变。对陈晓星,王伟颇有歉意,但也很无奈。“每个月的房贷加上日常生活开支,压力很大,如果选择驻外出差,会有一定的补贴。”王伟说,远离老家带来的高生活成本,促使他宁愿在外打拼。
社会现象
还是社会心态
当别人谈论起空巢生活,李丽如常常愿意这样说:每一个人都有很大的可能性被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必须学会一个人面对世界,面对自己,面对孤独。”
“空巢青年”乍听之下略感凄凉,不过如果只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也确实偏颇。不必羞于承认,这个群体确实滋生了一些孤独、迷茫、悲伤的社会情绪,但其中的可爱个体也并非一味在顾影自怜,不少人认为空巢生活实际上维持了他们的个体尊严和自主性。
同样是面对空巢,你会发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与方式。
有一种“空巢青年”是“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型,他们会无限放大自己的空巢感:每天面对着四面墙,养了一只猫,抱着它跟孤寡老人似的; 一遍遍刷着手机等社交网络的回复,一刷就是一下午;周末就瘫在床上,看视频,看完美剧英剧日剧就手足无措了,然后开始怀疑人生;一天都没有一个电话,感觉死在屋里都不会有人发现。
还有一种是“喝个下午茶,随便干点啥,空巢生活乐开花”型,他们其实还挺享受自己住的状态,并且会自我约束,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秩序。即使一个人,也会早上7点钟起床准时出现在健身房;会化好看的妆,也能换灯泡;周末睡到自然醒,下午去游泳,晚上去散步;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看展览;宁愿一个人的潇洒,也不要两个人的尴尬。
来到大城市工作本是一种积极的生活选择,但无人相伴的城市生活又的确让人悲观,心态的不同会让年轻人对生活状态作出大相径庭的评估。
从一项调查来看,“空巢青年”就是一个复杂矛盾、痛并快乐的群体,这或许跟这一群体的年龄、成长经历有着直接关系。
究竟该如何看待“空巢青年”这个群体呢?
当记者把问题抛给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田丰时,他反问:“所谓的‘空巢青年’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一种社会心态?”
田丰表示,准确地讲,单身青年是客观存在的社会事实,但“空巢青年”取代单身青年的流行更像是一种社会心态。那么我们真正要思考的是,这种社会心态反映的是什么?
“这种社会心态的出现与青年的自我定位有很大的关系。现阶段的中国,普遍浮躁的社会情绪促使人们不断追求成功和速度,本该厚积薄发的青年也必然会受此影响产生着急的心态,无论是在事业,还是在家庭中。渴望成功的心态无可厚非,但社会发展本身就不能保证所有的人都能够得偿所愿,成功的只是小部分人,付出努力的却是大多数,随之而来的就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自嘲。”在田丰看来,“空巢青年”这个词本身就有戏谑的成分。
将自己看作
“在大城市的战斗者”
从本质上来说,“空巢青年”这个词并不见得有多少新意,它更像是“北漂”“蚁族”等词语的某种更新和进化,因为这些词语背后触及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大城市病、高房价、阶层固化、独生子女……
而其中,“社会流动性增强”是多位学者对“空巢青年”现象作做出的共同解释。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党委副书记张翼认为,农业社会由于生产力的局限,鼓励家庭生活和低流动率,而现代社会城市发展,则呈现高流动率。随着人口进入城市,社会支持独居人群的相关政策越来越多,从而催生了日益增多的“空巢青年”。
这种趋势同样发生在发达国家。美国学者克里南伯格在研究美国独居现象的专著 《单身社会》中曾给出这样的数据:美国有3100万人独自生活,这个群体在过去10年扩大了30%,其中独居女性是主体。
不只是美国人,在瑞典、挪威、芬兰以及丹麦,近45%的住户都为独居者。日本如今也有约30%的住户独自居住。但在中国,因为社会发展与文化观念的转变,“空巢青年”的增长更加迅猛。
“现在很多孩子都离开家了,看似人们观念中的‘关系’断了,‘孤独’变成了一种集体性的社会心理。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是‘空巢青年’,不如说是‘脱巢青年’。”田丰说,“哪怕一个人生活得再精彩,和上一代人一比,就会产生观念的碰撞,两代人生活方式的不同,会让如今大城市里的这份孤独显得更为特殊。”
当一个个“空巢青年”在城市里出现,应当如何连接起这些孤岛呢?采访中,“空巢青年”们的答案非常一致——社交网络。
“互联网可以是媒介,但不可能变成社会。”在张翼看来,社交网络的产生为人们造成了一种“我正在与他人联系”的假象,满足了与他人沟通的需求,但无法实现真实的关怀。
对于如何让青年走出空巢,田丰给出这样的建议:国家应该鼓励发展社会组织,鼓励个体去承担社会角色。用以兴趣、公益取向为主的社会组织替代原本的家庭,用这样的有机体去化解个体的孤独。
在《单身社会》中,克里南伯格还提到,“空巢和孤独并非同一个概念”、“几乎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空巢是造成美国人孤独感的元凶”、“决定孤独感的并非人际交往的数量,而是质量”,并乐观地呼吁大家不必为此恐慌。
对于自己的单身生活,李丽如也保持乐观,她说:“我们很容易将自己遭遇困境的全部原因都推给社会,这固然有某些合理之处,但也可能忽视了对自我的反省,因为困境的某一部分其实源自我们自身,并且要改变困境从来都离不开自我反省。”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塔·米勒说,“对一切权力的批判,往往不一定能换来正义的降临。”
也就是说,如果“空巢青年”是某种既定的现状,偶尔地抱怨和吐槽无可厚非,但也要警惕变得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因为当改变迟迟不来,我们的奋斗本身就是推动社会改革的一种力量。
在知乎上,“如何看待‘空巢青年’”的提问里,千篇一律的悲观论调中,@DK玮的回答最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啊?还有这种称呼,我一直将自己看作是在大城市的战斗者。”
链接
影视作品中提到的那些“空巢青年”
《疯狂动物城》
捍卫梦想的空巢——朱迪
从兔窝镇只身来到动物城这个大都市的朱迪,像大多数社会新人一样,离开温暖的家乡到大城市追梦。如愿成为警察的朱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干劲十足。然而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工作上没受到重用,租住的单身公寓不到10平方米,装修也不温馨,周围的邻居也没有想象中的友好。
一开始没有朋友的朱迪,回到冷冰冰的公寓,吃着用微波炉加热的便当,虽然工作得不开心却努力让父母放心。这一切都像极了从大学毕业,初入社会在大城市的青年,带着满满的梦想,过着踏实的生活。只身打拼在大城市的他们,是战斗者也是“空巢青年”。
《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
海外空巢——Daniel
相比《北京遇上西雅图》中带着女儿生活的Frank,《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 中的Daniel是一个十足“空巢青年”。只身一人离开家乡,到大洋彼岸的美国求学生活,然而Daniel 在美国也不是青年才俊,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房地产经纪人”,没有固定的住所,每天住在不同的别墅里,换过很多女朋友,却没有一个真朋友。
在春节,美国没有什么年味,Daniel一个人提着从中餐店打包的饺子,站在海边吃饺子的情景,却实实在在是“空巢青年”。很多海外“空巢”或许过得像Daniel一样,或许过得比他好,但最终还是一个人在大洋彼岸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欢乐颂》
没有安全感的空巢——安迪
如果说安迪是“空巢青年”的话,那么应该是“空巢青年”里非常富有的。从华尔街归来的金融高管,有车有房,有才有貌,看上去就是人生赢家,但是一个刚搬过来就会在自己家门口装监控,把门换成密码锁的人,内心依旧空荡荡。
严格把自己的生活控制在时间表上,规定每天的早餐时间、晨练时间,对数字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总是一副强势的表现,摆出一副难以接近的架势。安迪这样的人设,像极了经历过社会洗礼,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的人,但越是将自己保护得越好,越是脆弱。依旧是下班回到家,面对冷冰冰的房间,变成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空巢青年”。(记者 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