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尚瀚岩彩重彩画院的工作坊找到那本心仪的《新津观音寺佛教艺术》,天津人民出版社精装版。夹在那一堆有关敦煌艺术的厚重学术专著里。到处是玻璃装的矿物颜料石,砂,彩色得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到处也是书,是我见过最古旧的一个角落。5月7日,“岩彩的从容与担当”四川省首届岩彩画·壁画展暨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岩彩画·壁画专业艺术委员会成立展就将在四川美术馆举行。这展也许是四川美术馆新馆开馆以来展品最丰富,形式最多样,作品最充沛的一场大展。
生命——所有的,都在觅寻自己
觅寻已失落,或掘发点醒更多的自己……
每一闪蝴蝶都是罗密欧痴爱的化身,而每一朵花非朱丽叶哀艳的投影;
当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便醉梦般浓得化不开地投入你和我,我和你
——周梦蝶《默契》
这画院名字特别,身处龙湖北城天街的闹市商业体,体例也特别,一楼陈列,二楼是工作间,这里是用来拿石头造月亮的地方,“岩彩画”,好多人都没听过,我老姐一直说要学这个小众得不能再小众的画种——浪漫是有钱人独秀的花言不是失业汉空口的巧语。老姐要是来这儿,恐怕要再写一部奇趣版《石头记》。
尉志坚,书法家、篆刻家郭强的夫人,十多年前还在从事工笔创作,后来她找到了岩彩画,岩彩画也找到了她。这画院她既是院长,也是家长,又是艺人,带着一群学业五花八门的高知供养那袭清贵的旧梦。我进去,她笑盈盈,平静得像山泉,五官细致如江南老宅粉墙上的桂影,稳健的举止遮也遮不住寒窗孵出来的一缕腼腆。我说了起码半年要来拜访她,拖到现在才去,罪过。
传情入色
不是每个人都有用石头造月亮的浪漫意旨,路过一排排玻罐里封着的绝色,上楼看到埋首绘制的这群人,青春得不得了,远远超出我之前的预设。后来才知道,来这里的学员大多都是高知,俊男美女多,硕士博士照样在工作室汗流浃背熬更守夜,慕尚这岩彩画的“绝色”。我想起曹雪芹在《石头记》里造出了大荒山、无稽崖,但那青埂峰的“青埂”两个字很重要,“青埂”就是“情根”,“情”还不够,还加个“根”之。白先勇说中国人讲“情”,跟“爱”不一样,“情”好像是宇宙的一种原动力,一切的发生就靠这个“情”字,它比“爱”字深广幽微。“情”最恼火,如果没有通达性灵平和心境,如何说这“情”都不中题。
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色彩给人最初的大梦幻境,谜语一般笼罩多少世代,关于色彩,我曾听艺术理论家、画家陈滞冬老师深聊过一次(点击看:深度访谈陈滞冬:丹青不知老将至),他倒是认为,很多画家连颜色和色彩都没有分清楚。
沉穆风华
“岩彩画”的出现可追溯至半坡原始古朴的彩陶,马王堆赋彩浓郁的帛画和漆画,鼎盛于唐代的工笔重彩。但是一度被元以后兴起的“文人画”、“水墨画”冲击成为民族的边缘画种。“岩彩”这一古老而质朴的材质,作为绘画素材源自于原始人类的随意涂抹。
曾勇《岚烟香远》89cm×119cm
《中古某日的午后阳光》董学强 120x150cm
我无意做一个岩彩画的科普者。但也不得不被尉志坚的话所打动:其实从有人类有画——岩画、帛画、漆画、壁画、蛋彩、重彩——以来,都是用天然矿石、岩石、土粉作为绘画材料,而只有这种来自天然的蕴含着自然能量和生命密码的矿物颜料与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精神结合,成为绚丽多彩高贵典雅体现东方精神的岩彩壁画,我们相信这就是我们东方浪漫情怀的高贵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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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岩彩画的本源——敦煌、克孜尔、麦积山、永乐宫乃至四川本土的新津观音寺壁画中,看到的正是这种人文精神和这份从容。“经年累月岩洞里潮湿黑暗的绘画环境,没有让平凡的画工和高贵的画师们对他们绘制的壁画有一点懈怠之心。对每一笔每一幅画负责,因为那是你生命的呈现。而岩彩画,从一块自然中你心仪的石头,打磨成美丽的颜料,最后成为艺术家画面中的某一部分,需要的正是这种从容、淡定、安宁、自信,只有这样,当艺术家的自然生命在绘制过程中与自然的矿物颜料的生命密码和能量完美结合,艺术家的人文精神便自然地显现。”
任珉 《锦》60cm×60cm
从容多难。一段段崎岖荒原借用香泥里的岩石砌出实的性格,人,凭着心系沃土的深情浇筑大地,一面成全了自己的心愿,一面照顾了造物的初衷。如果用一种性格来形容岩彩画,它雅致,厚重,典丽。其材质本身没有躁动之心,安静幽远,倍具美感。因为它本身就是天然矿物原料,其中杂质不可避免,而正是这种杂质的揉入,更令其变化丰富,带着沉穆风华。
“我作画是十分随性、放松的状态。正是这种心理状态让我找到了岩彩画的绘画形式。”岩彩画,来自于自然、取法于自然,尉志坚提到了“中正平和”,这既是创作岩彩画的内心要求,也是岩彩画的审美品调。
岩彩画的色彩观和中国哲学观一脉相承。“岩彩来自于大自然,由上亿年地壳运动形成,属于宝石级。而如砂岩、土粉等我们所有肉眼看得见的东西也都可以入画。但类似蓝铜矿,就是我们说的佛头青(一般是用在佛的头髻,很贵重),太过珍贵。“现代人回归自然,返璞归真,岩彩画的创作过程正好似生活节奏的心理变化,一种刻意衰减的思维速度,给了心手协应更多的发挥空间。
尚瀚岩彩重彩画院绘制的众多岩彩画作品,80%的矿物颜料都来自院内艺术家和学员们自己制作。他们跋山涉水找到各式彩岩,磨粉,然后裱板、矾纸、铺蛤粉、施细砂、粗砂、做色底、上稿……完成一件稍微上规模的作品,时间就得20天以上,岩彩画的工艺成分很强,但这丝毫不损伤它的艺术价值。在制作过程中,程序繁复,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富裕的时间,充沛的体力,对材质本身的研究就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一些昂贵的天然矿物石要好几块钱一克。
颜彩画创作的前期工作要占掉整个创作的一大半时间。岩彩画一般是在皮纸上完成,皮纸有其独特的张力,绘制效果独特,一块画板需要三到四层皮纸进行“裱版”,第二步就是矾纸,使之“矾熟”,使颜料的粘贴性更好,不漏水,微妙。第三歩是上蛤粉,刷2至3遍,使绘画效果更加细腻。蛤粉要用揉(冷水热水交替揉)、摔、蒸等很多道工序才能形成。第四是上一层细沙,如有用红砂岩打成细砂的,也有其他各种颜色。第五是上粗砂。第六是做色底,用矿物原料做,如此这般绘画工序算是完成一半。接下来才是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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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这些年轻人,像是在绘制岩彩画的过程中逐渐褪去火气躁烈,自然而然,顺着这风物势向,一笔一笔探索画中景致、人物的腕力与下落。他们用亿万年造就的石梦,还原千年斑斓背后的秘情。
(左起:尉艺 四川大学研究生在读、晓琴 尚瀚岩彩画院工作人员、闵盈 成都大学研究生在读、尉志坚 尚瀚画院院长 艺委会主任、温卫 成都大学研究生在读、申雪梅 自由职业者)
以色表象
美术史最早的发源也许就在敦煌壁画。宋元以后,“颜色”之作基本处于断代状态。很少有如敦煌壁画画师那般的殿堂级作品。永乐宫、法海寺、新津观音寺的壁画都已经非常了不起。
尉志坚提到了一个新的切入角度:一千五百年前的敦煌画工们所绘的是当时精神气质的最高归属——佛教题材,而佛教的核心命题便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美丽高贵的天然色彩来表现这样的题材会有悖于佛教的精神吗?不会太着相吗?古人有话说五音令人耳聩,五色令人目盲,是说这五音五色会蒙蔽其相,让我们认不清自己的真实面目。而敦煌的画工们却用这些色彩娓娓讲述佛菩萨的修行故事,至今仍令人感动不已。
温卫《辉煌丝路》180cm×200cm
蔡光明《文殊菩萨》150x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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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制作方式上来说,敦煌洞窟的壁画原作和此番成都博物馆举办的敦煌丝路大展的复制洞窟并不相同的。“前者不仅是艺术品,也是当时工匠精神的最高级显现,壁画精工细作。这和岩彩画的创作理念完全符合,它的制作方式和敦煌壁画一脉相承,这种工艺需要极强的基本功。佛教有‘不二法门’之说,不二,就是万物皆‘一’,工匠和艺术也是如此,融为一体。
万江《佛像》60cm×90cm
申雪梅《北魏佛像临摹》80cm×120cm
尉志坚《梵香自在》200cm×150cm
我喜欢见到这样的颜色构架:来自天地风物的本色,它们五彩斑斓,卓尔不群,在这群艺术家手里,叠加、铺排、充和、渲染、冲撞,形成一种独特的图景;他们如同石头的变形计,悄然抵达内心宁静地。
从绝色到出色
中国的色彩观是五原色(青赤黄白黑),这和中国哲学观提到的五音(宫商角徵羽),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脏(肝心脾肺肾)、五味(酸苦甘辛咸)一样。西方色彩体系和中国色彩体系完全不同。岩彩画既是当代艺术,也是一种原生艺术。岩彩画的制作过程在前期和所有绘画不同,是由其材质决定的。其材质本身来自大自然,既有质又有色,构成矿物原料比较特殊的纯色。基本没有复合色。让这些属于大自然的东西本身散发能量,而不是选择去调色,这是当代艺术很先进的概念。
尉艺《果实》100cm×150cm
王爽《栾鸾和鸣》60cm×120cm
尉志坚一直对岩彩画院作品的出路忧心忡忡,作品本身艺术价值颇高,工艺精湛,但由于其绘制复杂,原料昂贵,慕名而来的收藏家络绎不绝,但碍于价格,完成收藏的并不多。
画院把作品印在丝巾上制作成衍生品,与藏家和岩彩画爱好者分享
尉志坚要考虑的是,艺术家有责任把美好传递给众人,而岩彩绘画如何在断代情况下慢慢走回百姓视野?“岩彩画从古到今讲究‘中正平和’,材料的自然性和原始性决定了创作要回归到传统的色彩观。创作心态上需求,戒骄戒躁,安静从容。当然,也要保持担当,岩彩画不是单独的文化现象而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回归,仅仅独善其身是不够的,还要担社会职责。
台湾诗人周梦蝶说人与石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我迷他这首动人的诗:当兀鹰瞩视着纵横叱咤的风暴时,当白雷克于千万亿粒沙里游览着千万亿新世界,当惠特曼在每一叶露草上吟读着爱与神奇,当世尊指间的曼陀罗照亮迦叶尊者的微笑当北极星枕着寂寞,石头说他们也常常梦见我……
(谢礼恒微信公众号,艺术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