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一位年轻女教师的辞职理由,曾引发人们的广泛关注和共鸣。这里的世界,肯定不是身边的世界,而是远方的世界。世界因为大,于是远;因为远,于是大。这世界,是“大千世界”,总那么令人向往,于是就有了来自远方的呼唤。这个既远且大的世界的确值得去看看。
来自远方的呼唤
略举几例。古希腊的两位史学家希罗多德与修西底德都曾漫游远方,这为他们的历史巨著积累了素材。马可波罗游历遥远的东方,写下了影响西方文化和历史的游记。达尔文乘着贝格尔号军舰进行环球考察,为后来的进化论奠定基础。在中国历代,大凡有所作为的才俊,往往也是要到远方游历,例如孔子周游列国,司马迁游历各地,徐霞客走遍山山水水……远游成为他们生命历程中的重要部分。古人甚至把远行与读书相提并论,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即使没有目的,这个丰富多彩、琳琅满目的世界也值得世人惊奇与敬畏。单凭一个“远”字,就令人遐想无穷。中国山水画的一大旨趣,就是追求“远”,由笔墨所呈现的山水世界,要表现出“远”的意境。宋代画家郭熙甚至提出山水画的“三远”手法:“高远、平远、深远”。不同的“远”各有不同的趣味。
这远方的呼唤,也来自人的内心,是内心的向往。有句流行语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里的“远方”,与“诗”相并列、与“眼前的苟且”相对立。远方既具体又抽象,既现实又遥远。从某种意义上讲,远方是人们凭着经验、凭着愿望、凭着想象而构建的一个“意象”。诗人汪国真在《旅行》一诗中写到:“凡是遥远的地方/对我们都有一种诱惑/不是诱惑于美丽/就是诱惑于传说/即使远方的风景/并不尽如人意/我们也无需在乎/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迷人的错/到远方去/到远方去/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他又在另一首诗《热爱生命》中说:“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这些诗句里,远方成了引领人们勇敢前行的目标与动力。
诗人三毛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走遍千山万水,只为寻找生命的归宿。”相对于“这里”来说,故乡在远方;相对于故乡来说,“这里”又是远方。“走遍千山万水,只为寻找生命的归宿”,那么,这种四处流浪、寻找“生命的归宿”的目标能否实现呢?或许,流浪本身就是目的。
远方之意因人而异
远方有什么?《诗经·蒹葭》里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2000多年前古人的歌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这是现代人的传唱。可见,远方,与浪漫相关。
远方,还与心灵自由相关。三毛作词的歌曲《橄榄树》里有歌词:“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据说,“橄榄树”一词为作曲家所改,三毛的原词填写的是“小毛驴”,因唱起来不够好听,便被改成了“橄榄树”。“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李贺《出城》)“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从这些诗句描绘中能够读出,驴几乎是古代文人出行的标配,最好还是“蹇驴”——又跛又笨的驴子。由此可以想见,三毛对现代的城市生活有一种厌倦感,她追求的是远方的那种古朴诗意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远方在诗人海子那里却另有一番意味。远方仍然是远方,但却是“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而且远方的幸福是“不能触摸的”,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海子《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在三毛那里,“远方”更诗意化;而到了海子这里,“远方”与痛苦相关。不过,即便是“痛苦”的远方,也依然被诗人诗意化,成了一个意蕴丰富的意象。
远方也未必人人向往。诗人贾岛的《渡桑干》中说:“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当人们厌倦眼前的生活时,就会对远方充满向往和想象;一旦到达远方,又不免生出新的愁绪——对故乡的向往、对亲友的思念。远方与故乡、远方的向往与故乡的思念,两种矛盾的思绪常常纠缠在一起。“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身在远方,心在家乡,用想象中的未来相聚谈论现在的情景,以表达对亲人、对故乡的思念。若不是身在远方也难以有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家之情。“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身在异乡固然会怀想故乡,身在故乡的人也会想念远方的亲友。
会心处不必在远
乐也好、苦也罢,远方却一定是激发诗情的要素。李白、杜甫都是到过远方的诗人。杜甫《登高》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的后半生,实际上是一种没有归依、四处流浪的生活。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杜甫以诗抒怀,既表现出流浪漂泊之苦痛,也时时歌吟转瞬即逝的美妙。流浪的生活成全了一代诗人的伟大。与杜甫的流浪不同,李白常常是主动云游四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在李白看来,理想就在远方。“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不管事业是否有成、理想是否实现,与杜甫相似,远方成全了诗人李白。
“志在远方”,除了谋求功利、实现人生理想,还有就是对现实的超越,寻求精神的寄托与自由。在远方与现实的对比中,现实往往成为人们想要逃避的对象。南北朝时的艺术家宗炳喜好山水,青壮年时游历千山万水,深得山水之趣,认为山水“质有而趣灵”“以形媚道”,其作用是“畅神而已”。他年纪大了以后,老病俱至,不能亲自去游历。为满足对远方的向往,宗炳便把游历过的山水都画在墙上,坐卧向之,实现其“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目的。不仅如此,宗炳还对着墙上的图画弹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可以想象,宗炳所创造的这样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生活情境。宗炳也成为“志在远方”的典范人物。
其实,现实并非如此糟糕,重要的是如何面对。陶渊明也是“志在远方”的诗人,但他却没有游历四方,而是甘心家乡的农耕生活。其《饮酒》诗第五首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中“心远地自偏”是关键词。偏远的地方不一定在遥远的地方,只要“心远”,每个地方都可以是偏远的地方。陶渊明的“远方”,不是一个空间概念,而是一个精神空间。“道不远人”。既然“道”在身边,又何必去远方寻找呢?“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原来,苦苦寻找的东西竟不在远方,就在身边。如此,熟悉的地方亦有风景。
(作者为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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